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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附录·鲁监国载略

鲁王讳以海,高皇帝十世孙也。父寿镛。崇祯十五年,清师至山东,赂兖州守将刘泽清黄金十万,泽清遂弃州不守。清师入兖,寿镛自缢,鲁王被执。时年幼,诡称鲁王牧儿。见兵人掠王邸赀,王忽流泪。兵人怪之。旁有人曰:“此鲁王八千岁也。”兵人刃之,三击不中。兵人骇曰:“汝有大福,我不害汝。前有一少年女子甚丽,犯之不从,死于墙下。意汝妇耶?汝其埋之。”王因得脱。

十七年二月甲戌,王嗣位。三月,北都陷,王遂南奔。

弘光乙酉四月,圣安命移江、广,道浙江,暂驻台州。

五月十日,南都复陷,圣安出奔。马士英率所部奉慈禧太后至杭州。

原任左都御史刘宗周曰:“士英亡国之罪不必言矣,焉有身为宰相、弃天子挟母后而逃者?当事既不能正名讨贼,国人曷不立碎其首乎?贾似道死于郑虎臣,今求一虎臣亦不可得,可叹哉!”时浙东已奉潞王监国。宗周令分守台绍道于颖,上疏请诛士英。不报。宗周与颖书曰:“监国举动,全无足恃。此等疏,朝上即宜夕下,何至四五日尚无进止?明府不必候旨,再疏三疏,申大义于天下而已。”

无何,清师入浙,潞王降。贝勒布散官吏于浙东,且令剃发。原任苏松巡抚山阴祁彪佳赴池水死。宗周亦绝粒自尽。其绝命词云:“留此旬日死,少存匡济志。决此一朝死,了我平生事。慷慨与从容,何难亦何易。”又示婿秦嗣瞻诗云:“信国不可为,偷生岂能久?止水与叠山,只争死先后。若云袁夏甫,时地皆非偶。得正而毙矣,庶几全所受。”门人会稽王毓耆闻变,即遗书宗周,有云:“愿先生早自决,毋为王炎午所笑。”毓耆遂投柳桥河死。诸生潘集奔东渡桥袖石自沉死。周卜年赴东海死。原任大学士高弘图流寓绍兴城外,逃至野寺,不食死。

时马士英亦奉太后至绍。绍人犹未知圣安所在。原任九江佥事王思任上疏太后,请斩士英。言:“战斗之气必发于忠愤之心,忠愤之心又发于廉耻之念。事至今日,人人无耻,在在不愤矣。所以然者,南都定位以来,从不曾真真实实讲求报雪也。主上宽仁有余而刚断不足,心惑奸相马士英爰立之功,将天下大计尽行交付。而士英公窃太阿,肆无忌惮,窥上之微而有以中之,上嗜饮则进醽醁,上悦色则献妖淫,上喜音则贡优鲍,上好玩则奉古董。以为君逸臣劳,而以疆场担子一肩推与史可法。又心忌其成功,而决不照应之。每一出朝,招集无赖,卖官鬻爵,攫尽金珠。而四方狐狗辈愿出其门下者,得一望见,费至百金;得一登簿,费至千金。以至文选职方乘机打劫,巡方总督见兑即题。其余编头修脚服锦横行者,不在话下矣。所以然者,士英独掌朝纲,手握枢柄,知利而不知害,知存而不知亡,朝廷笃信之,以至于此也。兹事急矣,政本阁臣可以走乎?兵部尚书可以逃乎?不战不守而身拥重兵,口称护太后之驾,则圣驾独不当护耶?一味欺蒙,满口说谎,英雄所以解体,豪杰所以灰心也。及今犹可呼号泣召之际,太后宜速趣上照临出政,断酒绝色,卧薪尝胆。立斩士英之头,传示各省,以为误国欺君之戒。仍下哀痛罪己之诏,以昭悔悟,则四方之人心士气犹可复振,而战鼓可厉,苞桑可固也。”

又上书士英,言:“阁下文采风流,才情义侠,职素钦慕。即当国破众疑之际,爰立今上以定时局,以为古之郭汾阳、今之于少保也。然而一立之后,阁下气骄腹满,政本自由,兵权独握,从不讲战守之事,而只知贪黩之谋,酒色逢君,门墙固党,以致人心解体,士气不扬。叛兵至则束手无策,强敌来而先期以走,致令乘舆播迁,社稷丘墟。阁下谋国至此,即喙长三尺,亦何以自解也?以职上计,莫若明水一盂,自刎以谢天下,则忠愤节义之士,尚尔相亮无他。若但求全首领,亦当立解枢权,授之才能清正大臣,以召英雄豪杰,呼号惕厉,犹可幸望中兴。如或逍遥湖上,潦倒烟霞,仍效贾似道之故辙,千古笑齿,已经冷绝。再不然,如伯嚭渡江。吾乃报仇雪耻之国,非藏垢纳污之区也。职当先赴胥涛,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。上干洪怒,死不赎辜。阁下以国法处之,则当束身以候缇骑;私法处之,则当引领以待锄麑。”

时浙东郡县降清,易置官吏。闰六月初九日,余姚摄印宫发闾左为驰道,执朴以行役者。众哗不能定。九江佥事孙嘉绩乘众怒,遂斩摄官,闾左少年辍耕而从者数千人。其明日而诸生郑遵谦应之绍兴。遵谦,原任山西佥事郑之尹子也。少任侠,不为绳墨之士所理。阉人屈尚忠逃至越,遵谦棰毙之,曰:“吾闻诸先生(即左都御史),凡系逃官,皆可诛也。”时绍兴守、会稽令皆新署,遵谦斩之而起,召其故所知豪杰以从。初,王期升为太守,梦有持谒入者,觉而记其姓殷,以问推官陈子龙。子龙曰:“越乱兆矣,此殆会稽守殷通也。”至是而验。

又明日而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应之于宁波。时定帅王之仁已授降表。肃乐大会缙绅士子于城隍庙,召募义勇。郡绅谢三宾阴致书之仁,谓一二庸妄书生恐为祸阶,须以公之兵威胁之。之仁至宁,陈兵教场,受约于肃乐,出三宾书诵坛上。三宾戟手欲夺之。之仁色变。有左袒三宾者,使之任饷而止。

时兵部尚书张国维已至台州,与郑遵谦、陈函辉、宋之普、柯夏卿、方国安、熊汝霖、孙嘉绩等迎鲁王至绍兴,即监国位。朱大典亦遣孙珏上表劝进。于是以分守公署为行在,以明年为监国元年,是年仍用弘光年号。列兵江上,分地戍守。方国安当七条沙,王之仁当西兴,郑遵谦当小舋,孙嘉绩、熊汝霖、钱肃乐当瓜里。

群臣皆奉表劝进。王曰:“孤之监国,原非得已。当俟拜孝陵,徐议乐推未晚也。”固让不可。以张国维、朱大典、宋之普为东阁大学士。国维首参马士英误国十大罪,士英惧,不敢入朝。国维督师江上,赐上方剑行事。子世风为平□将军。大典镇守金华。之普司票拟。未几,起旧辅方逢年。之普谢事。

起章正宸吏部尚书,李向春户部尚书,王思任礼部尚书,余煌兵部尚书,张文郁工部尚书,陈函辉吏部右侍郎。加孙嘉绩、熊汝霖、钱肃乐皆督师佥都御史。封方国安镇东侯,王之仁武宁侯,张鹏翼永丰伯。国安守严州,鹏翼守衢州。补御史陈潜夫原官,加太仆寺少卿,命监各藩镇兵马。

上皇太子号曰悼皇帝,弘光帝曰赧皇帝,潞王曰潞闵王。

七月,张国维复富阳,又复于潜。命姚志卓守分水。江上之兵,每日蓐食鸣鼓,放舟登陆搏战,未几复转棹还戍,率以为常。惟熊汝霖以五百人渡海宁,转战数日乃还。

时兵马云集,人治一军,不相统一,部曲骚然。国维疏请于王曰:“剋期会战,则彼出此入,我有休番之逸。而攻坚捣虚,人无应接之暇,此为胜算。必连诸帅之心化为一心,然后使人人之功罪,视为一人之功罪。”惜不能用。

初,孙熊之建义也,皆书生不知兵,迎方、王二帅拱手而授之国成。凡原设营兵卫军俱隶方、王,而召募之街卒里儿则身领之。方、王既自专,反恶孙熊之参决。于是分饷分地之议起。分饷者,以孙熊之师谓之义兵,食义饷,以方、王之师谓之正兵,食正饷。正饷,田赋所出,义饷,劝助无名之征也。分地者,某正兵支某邑正饷,某义兵支某邑义饷也。有旨会议。方、王司饷者皆至,殿庭哗然。户部主事董守谕面奏:“分饷分地,非也。当一切正供悉归户部,核兵而后给饷,核地而后酌给之先后。所谓义饷者,虽有其名,不可为继。”户部主事邵之詹议以绍兴八邑各有义师,专供本郡,宁波专给王藩,以金华归阁部,以五府归方藩。而方、王终不可。统计浙东钱粮六十余万,两藩自分义师,或散或留,听其自为征劝。于是新安王兵散,督师所领之营不过数百人而已。

八月,兵部尚书田仰从海道至。留为东阁大学士。

十月壬辰,清师至,方国安严阵以待。张国维率裨将王国斌、赵天祥继之。清师败,追战于草桥门下。适大风雨,遂收兵而退。清师驻沿江,营木为城。

会福州遣兵科给事刘中藻颁诏于越,诸求富贵者争欲应之。监国下令返台。士民惶惶。国维星驰至绍,上疏于闽曰:“国当大变,凡为高皇帝子孙臣庶,所当同心并力。成功之后,入关者王。监国退居藩服,礼谊昭然。若以伦序叔侄定分,在今日原未假易。且监国当人心奔散之日,鸠集为劳,一旦南拜正朔,鞭长不及,猝然有变,唇亡齿寒,悔莫可追。臣,老臣也,岂若朝秦暮楚之客哉?”熊汝霖曰:“吾知奉主上,不顾其他。”皆不奉诏。中藻废然而返。由是浙、闽竟成水火。

十一月,进方国安为荆国公,王之仁为宁国公,封郑遵谦为义兴伯。监国劳军于江上,驻跸西兴,筑坛拜国安,命诸军皆受节制。

马士英、阮大铖窜入方营,欲朝见监国。不许。下群臣议,多言士英当诛。熊汝霖曰:“此非杀士英时也,正欲令其自赎耳。”兵部主事某曰:“非不当杀,但不能杀尔。然《春秋》之义,孔子亦岂能杀陈恒,固不可言、不当杀也。”

十二月,监国回越城。以谢三宾为礼部尚书,寻入东阁。

铸大明通宝。

兵部主事署余姚县事王正中进某所造监国鲁元年大统历。

监国元年丙戌正月己酉朔,监国在绍兴。以柯夏卿、曹惟才为使,奉书闽中,用敌国礼。

二月,张国柱掠余姚,其部曲张邦宁掠慈溪。国柱者,刘泽清标将也,航海至浙东,依王鸣谦于定海。国柱有弓箭手五百余人,其力足以制鸣谦,乃劫之内向。行朝震恐,议以伯爵縻之。孙嘉绩等量署为胜□将军,始返定海。

总兵陈梧败于槜李,渡海掠余姚之乡聚。王正中遣兵击之,乡聚相犄角,杀梧。朝议罪正中。某言梧之见杀,犯众怒也,正中保守地方,不当罪。乃止。

三月丙寅,毅宗大祥。董守谕请朝堂哭临,三军缟素一日。从之。

钱塘自正月以来,各营西望心碎。王之仁上疏监国云:“事起日,人人有直取黄龙之志,乃一败后遽欲以钱塘为鸿沟。天下事何忍言?臣今日计惟有前死一尺,愿以所隶沉船一战。今日欲死,犹战而死,他日即死,恐不能战也。”

是月,清师决堰,放舟入钱塘江。张国维严饬各营守汛,命王之仁率水师从江心袭战。是日,东南风大起,之仁扬帆奋击之,碎船数十只。郑遵谦获铁甲八十余副。国维督诸军渡江。会闽使陆清源赍诏至江上犒师,马士英唆方国安斩之,且出檄数隆武过。国维曰:“祸在此矣。”

四月,王正中率师渡海盐,破澉浦城。又杭州固守,坚不可陷。监国议抽兵属国维西征,以礼部尚书余煌兼兵部事,督江上诸师。而清师屯北岸以大炮击南营,碎方营中厨锅灶。国安曰:“此天夺吾食也。”更念闽中曾以手敕相招,入闽必大用,即不支,便道可退入滇、黔。五月二十七日夜,遂拔营走。至绍,陈兵劫监国南行。

二十八日夜,月色甚明,清师遂入杭州。江上诸军闻报俱溃。郑遵谦携赀入海。

二十九日,惟王之仁一军尚在,将由江入海。国维与之仁议抽兵五千分守各营。之仁泣曰:“坏天下事者,方荆国也。清师数十万屯北岸,倏然而渡,孤军何以迎敌?之仁有船,可入海。公兵无船,速当自为计。”国维乃振旅追扈监国。礼部尚书余煌大张朱示,尽启九门,放兵民出走毕,正衣冠赴水死。

是月,加孙嘉绩、熊汝霖东阁大学士。孙、熊所将皆奇零残卒。嘉绩尽以其兵付某,某与王正中合师三千。两浙来受约束者,尚宝寺卿朱大定、太仆寺卿陈潜夫、兵部主事吴乃武、查继佐,又数百人附之。渡江劄谭山,将取海宁。以江上兵溃而返。

六月丙子朔,兵溃。

夏旱水涸,有浴于江者,徒涉往来。清师驱马试之,不及于腹,数十骑过江。而列戍惊扰,走死不暇。

监国发自绍兴。富平将军张名振弃石浦,以舟师护监国,由江门出海。令保定伯毛有伦扈元妃张氏、世子由定海而出。

张国维行次黄石岩。而方国安、马士英合兵奔至天台,询之土人,云:“山西有径,可通楚、粤至滇、闽者。”因士众未集,稍憩以俟。山中有石桥,恐敌人之来袭也,命毁之。桥中有石版,版有文二行,曰:“方马之兵,至此而止。”二人大骇,以为此天意也,遂留不去。遣人至杭投清。贝勒大悦,即命阮大铖遗之以书,以异其礼。两人大喜,即决计献监国以降。乃遣将守监国。未至鲁营而守者忽病,不省人事。监国得单骑逸,登海舶,传命国维防遏四邑。遂过东阳,治兵再举。时六月十八日也。

二十五日,清师破义乌。众劝国维入山,国维曰:“误天下事者,文山叠山也。一死而已。”二十七日,出师至七里寺。国维具衣冠南向再拜,曰:“臣力竭矣。”作绝命诗三章。谓知府王澧曰:“子有父母在,可无死。余国之大臣也,义不得生,暂欲剃发以纾民难。”于是经理诸事三日毕,从容就缢。或曰赴园池死云。

王之仁载其妻妾并两子妇幼女诸孙尽沉于蛟门下,捧所封敕印北面再拜投之水。独至松江,峨冠登岸。百姓骇愕聚观。之仁从容入见清内院洪承畴,自称仁系前朝大帅,不肯身泛波涛,愿来投见,死于明处。承畴优接以礼,命剃发。不从。八月二十四日,就义西市。

陈函辉哭入云峰山中,作绝命词八首,云:“生为大明之人,死作大明之鬼。笑指白云深处,萧然一无所累。子房始终为韩,木叔生死为鲁。赤松千古成名,黄檗寸心独苦。父母恩无可报,妻儿面不能亲。落日樵夫湖上,应怜故国孤臣。臣年五十有七,回头万事已毕。徒惭赤手擎天,惟见白虹贯日。去夏六月廿七,虚度一生世法。但严心内春秋,莫问人间花甲。斩尽一生情种,独留性地灵光。古柄共参文佛,麻衣泣拜高皇。手著遗文千卷,尚存副在名山。正学焚书亦出,所南心史难删。慧业降生文人,此去不留只字。惟将子孝臣忠,贻与世间同志。”又作自祭文一、《埋首记》一,从容笑语,扃户自经死。礼部侍郎王思任不食死。太仆少卿陈潜夫偕妻孟氏、妾孟氏,夫妻姊妹联臂共沉河死。兵部主事叶世桓与妻王氏同溺死。兵部主事高岱绝食死,子诸生高朗赴水死。通政使吴从鲁不剃发死。原任山西佥事郑之尹沉水死。诸暨诸生方炯、山阴诸生朱玮赴水死。萧山诸生杨雪门自缢死。医生倪舜年正襟危坐磁缸内,命人掩覆,朗声诵佛死。

清师至金华,督师阁部朱大典出兵与战,伤清师士卒数万,固守月有五日不下。清师取民间耕牛,载红衣大炮集城下,向一处击之。城崩。大典以家眷悉置于楼,阖门纵火自焚死。其子师郑邠,武进人,亦死。

总兵张鹏翼守衢州,标下副将秦应科等内应。城破,鹏翼及乐安王、楚王、晋平王皆被杀。督学御史王景亮被执,不屈,遇害。

马士英、方国安等犹拥残兵数□,请入关,隆武帝以其罪大,不许。士英遁至台州寺为僧,随为清师搜获。阮大铖先已迎降,贝勒随令内院办事。方逢年及刑部尚书苏壮等俱剃发投降。士英、国安至杭,贝勒待之厚,两人遂擒鲁王妃及其眷属以献。贝勒复诱两人,使尽携眷属及爱将锐卒入城中驻扎。月余,贝勒治宴,其将领四十八人同时就戮。囚士英、国安,挟之入闽,俱械一室。士英日吟诗消遣。一日引入洪塘,与总兵数人俱被戮。时有黑气从西南来,以为诸臣被戮犹有天变云。

阮大铖未降之先,同党逆之冯铨已署其姓名,嘱之南征者,悬内院之缺以待。大铖初降,不知也。其同邑潘应奎,逆党潘汝祯之子也,时为委署杭严道,名位下大铖数等。大铖入谒,应奎故作色靳之,大铖不觉屈膝。既而示以铨之书,大喜过望。从征福建,方过仙霞岭,口称雷爷相见,遂堕马折颈而死。雷纟寅祚者,太平人,以孝廉仕至河间道,因劾周延儒被黜。至弘光时,六等定罪,为大铖冤死,故显神云。

兵部侍郎杨文骢,士英戚也。乙酉夏,道苏州,取库金二十余万。及清师渡江,与田仰居山岛中,有兵几二万。田、杨同遣兵四百,载币物献清贝勒。贝勒尽杀之。田仰私送币帛数车,贝勒受之,使田兵别营。以铁骑千余围之,尽放田兵出围,令杨兵下马,去器械。又次日,火炮四冲之,乱箭齐发,一营皆没。

张名振既护监国出海,投肃虏伯黄斌卿于舟山。

舟山者,四面皆海。元时为昌国卫。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句东,即此地也。今省入定海,设参将一员以镇之。崇祯间,黄斌卿为其地参将。斌卿,兴化卫人,少随其父于京邸,流落不能归。后以恩例当授把总,苦于无资,有妓刘氏助之得办。刘氏乃为其妻,妒死。后自参将升江北总兵。南京既失,遁归。隆武建号,斌卿得附劝进。上言舟山为海外巨镇,番舶往来,饶鱼盐之利,西连越郡,北绰长江,此进取之地也。隆武帝善之,封为肃虏伯,赐剑印,率兵屯舟山,便宜行事。既复上疏乞周崔芝自副。崔芝号九玄,福清之榕潭人也。少读书不成,去而为盗于海。其人饶机智,侪辈皆听其指挥。尝往来日本,以善射名。与撒斯玛王结为父子。日本三十六岛,各有王统之。其所谓东京者,乃国主也。国主曰京王,拥虚位而已。一国之权则大将军主之。其三十六国王则如诸侯之职。撒斯玛于诸岛为最强,与大将军相为首尾。崔芝既熟日本,故在海中无不如意。微行至家,为有司迹捕,系狱三年。贿吏得解,乃变姓名为盗如故。久之就抚,以崔芝为黄华关把总,稽察商舶。乙酉秋,隆武帝加崔芝水军都督,副黄斌卿驻舟山。其冬,崔芝遣人至撒斯玛,诉中国丧乱,愿假一旅,以齐之存卫、秦之存楚之故事望之。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,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,余财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。自长崎岛至东京三十余里,驰道、桥梁、驿递、公馆重为修葺,以待中国使臣之至。崔芝大喜,益备珠玑玩好以悦之。参谋林舞为使,期以四月十一日东行。舞将解维,而斌卿止之,曰:“大司马余煌书来,此吴三桂乞师之续也。”崔芝慷慨下士,来者多归之。而斌卿为人猜忌,故至是崔芝怒而入闽。

福州既破,郑芝龙劫众议降。安昌王恭岛、尚书张肯堂、侍郎朱永、忠威伯贺君尧、武康将军顾乃德皆言不可。崔芝涕泣而谓芝龙曰:“崔芝海隅亡命耳,无所轻重。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,一朝堕地,为天下笑。请得效死于前,不忍见公之有此也。”抽刀自刎。芝龙起而夺之。后数日,芝龙竟去。

崔芝既去舟山,斌卿出师窥崇明。战败,以周瑞援得还军。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同类。是年,副使荆本彻至舟山,屯小沙屿。本彻松江建义,兵败入海,其将士善射。斌卿忌之。本彻不能辑士卒,所至为民患。斌卿乘民之怒,造为流言。民有单里者,从斌卿攻之。本彻遂遇害。

至六月,浙东事败。张名振扈监国、毛有伦扈张妃世子至,而斌卿不纳。飘泊外洋。名振故与斌卿为儿女姻,其兵势每相倚藉。王鸣谦至舟山,斌卿诱击之,尽并其众。叛将张国柱乃悉定海舟师以攻舟山。国柱有弓箭手五百人,号骁勇。斌卿念陆战不能胜之,乃使百姓乘城,而身率水师出战于洋,三日夜不能当国柱。名振水营将阮进精水战,以四舟冲国柱营。秋涛方壮,乘之发炮,无不糜碎。国柱仅以身免,乃劫元妃世子而去。斌卿得其楼船百号,声势益振。

阮进者,尝为海中小盗,名振拔之,使统水营。进甚德名振,而斌卿以计间之,使进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,军资器械数万,脱归闽海。

时监国泊舟外洋。会永胜伯郑彩至舟山,遂奉监国入闽。

十月丁酉,监国发舟山。十一月丙寅,次中左所,即厦门也。时郑芝龙既降,并令郑彩执监国以降。彩不可,匿监国,而以南夷貌类者服监国冠服居舟中,谓守者曰:“事苟急,则缢死以示之。”清师挟芝龙北去,乃已。

芝龙子成功年甫二十,不从父志,复建杀父报国之旗于海上。然亦不欲奉监国,仍称隆武年号。郑彩乃奉监国改次长垣,以明年为鲁监国二年。海上遂有二朔。

监国二年丁亥正月癸卯朔,监国在长垣。熊汝霖为相。

辛未,监国牙出师。提督杨耿、总兵郑联皆以兵来会。进郑彩为建国公,张名振为定西侯、杨耿为同安伯,郑联为定远伯,周瑞为闽安伯,周崔芝为平夷伯,阮进为荡胡伯。

周崔芝复海口,以参谋林舞、总兵赵牧守之,遣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,不得要领而还。

二月壬申,克海澄。明日攻漳浦,失利。又明日,清师救海澄,南师退入于海。丙子,克漳浦,以闽人洪有文为令。五日而陷,有文死之。

郧西王复建宁,其裨将王祁复邵武。祁营山中,取民间几桌数百张,每张悬火线数十炷,黑夜顺流环城而过。守者谓祁兵薄城,炮石交下,迟明,方知其伪。守者习之不疑,一日祁突至,遂破。

四月,海口陷,林舞、赵牧死之。周崔芝退保火烧屿。

是时,舟山复有吴胜兆之事。胜兆,清朝守松江帅也,颇怀异志,聚吴中失职者,并招太湖义旅,以蜡书求援于舟山。斌卿犹豫不敢应。翰林张煌言、御史冯京第俱在舟山,劝张名振以其兵就约。名振诺之。时斌卿已进爵威口侯,其肃虏伯印故在,名振请即以其印封胜兆为期。是月二十六日,胜兆之聚谋者既众,人人以为事成在旦夕,肆言无忌。而所抚义旅多不就约束,欲凌主兵出其上,主兵恨之次骨。其未经招抚者则昵就北师,因捕义旅以见胜兆。胜兆外无以自解,辄斧质以徇。义旅且惑胜兆中变。当是时,名振率师窥崇明,而海啸,楼船丧失八九,踉跄归舟山,煌言、京第间道得脱。因失胜兆之约。义旅遂劫胜兆,斩北官之不从者。而胜兆之部曲且与义旅异志。于是有詹世勋者,矫胜兆之命,召义师次第入,斩之毕,而执胜兆。当事者杂治其狱,陈子龙、侯岐曾、沈廷扬、徐式谷、戴武功皆死之。有周长吉者,亦连染入案,当事鞫之。长吉口承与詹世勋谋叛,非胜兆也。于是并杀世勋。

初,忠威伯贺君尧帅温州,尝贼杀礼部顾锡畴,众论非之。及温破,入闽,复至温之玉环山,收其渔税,挟重赀来舟山。其标将欧兴有隙于君尧,至是潜告斌卿,斌卿遣盗杀之中途。

七月,监国亲征,次长垣。会郑彩、周瑞、周崔芝、阮进之师攻福州,败绩。

八月,克连江。

十月,长乐、永福、闽清皆下。罗源令朱丕承、宁德令钱楷皆以城降。

以马思理为东阁大学士,林正亨户部尚书,钱肃乐兵部尚书,沈宸荃工部尚书,刘沂春右副都御史,吴钟峦通政使,余扬左都御史,林嵋吏科给事,黄岳吏部考工司郎中。

大学士刘中藻起兵福安,攻福宁州。其帅涂登华欲降,第谓人曰:“岂有海上天子、船中国公而能成事者耶?”钱肃乐致之书曰:“将军独不闻有宋末年,二王不在海上,文、陆不在船中乎?今将军死守孤城,依沸鼎以称安,巢危枝而自得,计之左矣。”登华得书,遂降。

邓藩审理陈世亨以一旅复安固,援兵不继,被执,不屈死。

吏部文选司主事林、兵部侍郎林汝翥攻福清,兵败,皆死之。初,于福京主铨政,曰:“此润色太平之事,顾今日之所急耶?”乃辞去,募兵数千人。为郑芝龙所阻,不得志。复散兵入山,制棺一具、布衣一袭,书大明孤臣之柩以待死。闻监国至而起。

吴钟峦申明职掌,言:“远近章奏,武臣则自称将军都督,文臣则自称都御史侍郎,三品以下不计。江湖游手之徒则又假造符玺,贩鬻官爵。偃卧丘园而云联师齐楚,保守妻子而云聚兵千万。请加严核。募兵起义者则当问其册籍花名,原任职官者则当辨其敕书札付。”监国允之。

十二月,斌卿攻宁波,不克。甬诸生华夏、屠献宸、杨文琦、文瓒、董德叙、王家劝使人走舟山,约斌卿入为内应。斌卿诺之。夏等又结海滨义旅余姚人王翊、王江,具帛书邀之,为侦者所得。邑绅谢三宾又讦夏等以实之,夏等入狱。而舟山之师始至,泊桃花渡,仰视城上,寂无举动。清师以大炮击之,即退。当事诘夏之同谋者,夏慷慨而对曰:“此时更有何人?无已,则太祖高皇帝、崇祯先帝耳。”当事曰:“然则汝帛书所谓布置已定者,何耶?”夏曰:“直为大言,鼓动人心。”当事利三宾之财,亦诬以同谋,令夏引之。夏曰:“若谢三宾者,龌龊鄙夫,建义之事,胡可假之?”三宾在旁,搏颡以谢。夏等皆论死。文瓒妻张氏、夏妻陆氏、献宸妻朱氏、文琦妻朱氏皆自缢死。

斌卿既返,甚悔其一出,乃刻意为保聚之计。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。男子死,妻不得守制,田即入官。年六十无子者,收其田产,别给口食。初,舟山之田强半属内地大户,至是,尽籍为官田。总计合山之田,官居其二,民居其一。斌卿欲并收其一,如土司之法,为不侵不叛之岛夷而已。王翊遂入四明山。四明在汉、晋以前通谓之天台,其后分裂天台以为四明。周围八百里,连山叠嶂,豁险之极。唐咸通元年,裘甫之裨将刘从简率壮士五百,奔至大兰山,据险自守。诸将共破之。大兰,即四明之山心也。四明之为山寨,旧矣。

监国三年戊子正月丁酉朔,监国在闽安镇。

同安伯杨耿、大学士朱继祚攻兴化,克之。兴化分守道彭遇凯,南都时御史也,令其守将出战,而登陴立大明帜。守将不敢入。

癸丑,郑彩杀大学士熊汝霖及义兴侯郑遵谦。汝霖票拟,每右瑞而左彩,彩积恨之。监国次闽安,从亡诸臣之室俱保琅琦。守琅琦李茂者,彩之裨将也。汝霖奴子与之争口。元夕,汝霖自监国所归沐。熊、郑两家以簪珥相问遗。李茂以熊、郑合谋奔告彩,汝霖遂为所害。彩以遵谦同姓,弟畜之,使领陆兵于牛田。郑氏故以商舶为事,谦强取二舶,资万计,由此交恶。汝霖见杀,谦复不秘其辞色。彩乃诈扑部将丘辉,辉扶伤就谦,求书投郑鸿逵。谦过辉船送之,被擒。辉既擒谦而难于面之,伏舱底不出。谦呼曰:“汝郑彩厮养,杀我,岂出汝意而相避乎?”辉出,谦乞只鸡盂黍,哭奠汝霖。既毕,蹈海死。谦妾金四姐者,故倡也,尝笞杀其婢王氏,下于狱。谦以千金出之。谦死,金四姐束藁象彩,每馈食,斩象人以侑哭。彩闻之,沉之于海中。

二月,以钱肃乐为东阁大学士。

时江西金声桓遣北将郭天才援闽,与巡抚佟国鼐有隙。天才来降,封为忠勤伯。

三月,兴化陷,吏科给事林嵋自缢。兴泉守道汤菜绯衣坐堂上,遇害。莆田陷,大学士朱继祚、知县郑廷谏死之。永福陷,兵科给事中鄢正畿赋绝命篇,投水死。御史林逢经亦投水死。长乐陷,御史王恩及服毒,妻李氏同死。建宁陷,王祁巷战自焚死。监国在闽中,先后复三府一州二十七县。清师调江、广、两浙之兵来救,所复府县至是尽陷,仅留宁德、福安二城。

是月,王翊破上虞,杀摄印官。清师由清贤岭入。义旅屯于丁山,狼顾失指,屠百余人。有孙说者,闻丁山败,救之,中流矢死,直立不仆。上虞遂陷。

御史冯京第自湖州军破,亦间行至四明,与王翊合军杜岙,守关牙,军器甚整。北抚勒兵东渡,下令教乡聚团练,攻杜岙,破之。其副将邵不伦亦见获。京第匿民舍。翊以四百人走天台,依定远将军俞国望,复自天台至四明,击破乡聚之团练者,随道收兵,一月至万余人,而京第亦出。

六月戊戌,大学士钱肃乐卒。初,涂登华以福宁州降,郑彩受之。福宁危而后降,由于刘中藻,故幕府立焉。彩反掠其地。肃乐与中藻书,每不直彩。彩闻之,恨甚。肃乐固有血疾,亦念其恨也,疾动而卒。

十月,大学士马思理卒。以沈宸荃、刘沂春为东阁大学士。

是岁,御史冯京第谓黄斌卿曰:“北都之变,东南如故,并使其东南而失之者,是则借寇之害也。今我无可失之地,比之前者为不伦矣。”斌卿于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,至长崎岛,其王不听登陆。

始有西洋人为天主教者入日本,日本俗佞佛,而教人务排释氏,且作乱于其国。日本起兵尽诛教人,生埋于土中者无算,驱其船于岛口陈家河焚之,绝西洋人往来。于五达之衢,置铜版刻天主像于上,以践踏之。囊橐有西洋物,即一钱之细,搜得必杀无赦。当是时,西洋人方欲复仇,大舶载炮而来,与日本为难。日本讲解始退。退一日而京第至。日本方戒严于外国,京第即于舟中朝服拜哭不已。

会东京遣官行部,如中国巡方御史,秃顶坐蓝舆。京第因致其血书。撒斯玛王闻长崎王之拒中国也,曰:“中国丧乱,我不遑恤,而使其臣哭于我国,我国之耻也。与大将军言之,议发各岛罪人。”

京第还,日本致洪武钱数十万。盖其国不自鼓铸,但用中国古钱。舟山之用洪武钱,由此也。

孝卿假商舶留长崎。长崎故多官妓,皆居大宅,无壁落,以绫缦分为私室。当月夜,每室悬琉璃,诸妓各赛琵琶,中国未之有也。孝卿恋恋不归。其国轻之,竟不发师。

王翊又破上虞,走其令,得县印。当是时,浙东山寨,萧山则石仲芳,会稽则王化龙、陈天枢,台州则余国望、金汤,奉化则吴奎明、索应彪,皆卤掠横暴。而平冈张煌言、上虞李长祥又单弱不能成军。惟王翊一旅蔓延于八百里之间,设为五营。王仁则专主饷,劝分富室,单门下户,安堵如故。履亩而税,人亦无不乐输者。平时不义之徒,立置重典。翊所决罚,人人称快。浙东列城为之昼闭,胥吏不敢催租缚民。郡县长吏惴惴保守一城为幸,皆荐诚讲解。翊计天下不能无事,待之数年,庶几为中原之应也。自上虞出,东徇奉化。清师方攻吴奎明,力不支而遁,至河泊所,翊猝遇之,战,清师败绩。

监国四年己丑正月辛酉朔,监国次沙涅。

三月,宁德陷。

四月,福安陷,大学士刘中藻死之。中藻在福安,清师前后来攻,所杀伤数千人。清师乃傅城十里,掘濠树栅。中藻不得出战,食尽为文自祭,吞金死。部将董世尚等同死者数百人。

张名振之丧师而归也,斌卿每事侮之,遂去舟山,而别营于南田。平西将军王朝先亦失欢于斌卿,而别营于鹿颈。两人皆恨斌卿。第孥皆在舟山,未得间也。

六月,名振复健跳所。七月,闽地尽陷,郑彩亦弃监国而去。名振与阮进往迎监国于沙涅,扈至南田,以健跳所处之。从亡者为大学土沈宸荃、刘沂春、礼部尚书吴钟峦、兵部尚书李向中、兵部侍郎孙延龄、左副都御史某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养时、户部主事林瑛。每日朝于水殿。而钟峦飘泊所至,试其士之秀者为博士弟子员,率之进见。衤阑衫巾绦,拜起秩秩。

监国分使使山寨拜官。授翊河南道御史,王江户部主事。左都御史某上言:“诸营文则自称都御史,武则自称将军都督,未有三品以下者。主上嘉其慕义,亦遂因而命之。唯王翊不自振大,仅授御史,在承平固为显要,而非论于今时。诸营小或不及百人,大亦不过王翊一部,今品级悬绝,以之相临,恐为未便。”大学士刘沂春、礼部吴钟峦皆以为然。定西侯张名振持之不肯下。

初,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,独翊不关名振。名振不乐曰:“俟王翊之来,吾为上言之也。”翊朝行在,睹其军容,升右佥都御史,翊曰:“吾岂受定西侯钤键哉?”

山海久不宁。有北人谋者曰:“此皆失职人所致,苟招抚而官之,无有不愿解甲者矣。”会稽人严我公知之,伪为告身、银印曰:“请自隗始。”遂俾以都御史,招抚山海。湖州柏襄甫、会稽顾虎臣皆降。我公将渡海,发使者入明山。翊之前营黄中道曰:“严我公动摇山海,宁可使之达行在哉?”烹其使,分羹各营,敢受招抚者,视此。我公踉跄去。

清师围健跳所。荡胡伯阮进率其楼船数百至,金鼓动天,清师围解。封王朝先为平西伯。朝先初同张柱国出海,黄斌卿留之部下,不任以事。朝先故土司,调征塞上,累立战功,不肯郁郁居间,请徇边海。至奉化之鹿颈,四五月而聚兵数千,边海为之出赋。

八月壬辰,世子生。

九月,健跳所饥。阮进恃昔日保舟山之力,以百艘泊舟山告急。斌卿不应,亦不使人至健跳所存问官守。斌卿喜收海盗,资其劫掠。有黄大振者善劫,获番舶数万金以馈,斌卿不餍。大振无以应之,逃匿朝先营,驾危言以悚朝先。朝先遂与名振、阮进合谋,上疏监国。有旨进讨。斌卿遣将陆伟、朱玖迎战,辄败,求救于安昌王恭捣。大学士张肯堂上章待罪,曰:“所不改心以事君者,有如水。”又议和于诸营曰:“彼此皆王臣也。兵至无妄动,候旨处分。”九月十四日,胥会于海上,初皆安堵,已而陆伟、朱玖背约出洋。阮进疑斌卿之逃也,纵兵大掠,砍伤斌卿,沈之海中。二女从死。

十月己巳,监国驻跸舟山。刘沂春还闽。以张肯堂为东阁大学士,朱永吏部侍郎,孙延龄户部尚书。

是冬,有僧湛微自日本来,为阮进述请兵不发之故。且言金帛不足以动之,诚得普陀山慈圣太后所赐藏经为贽,则兵必发矣。进与名振上疏监国,以登波将军阮美为使。监国亲饯送之。十一月朔,出普陀。十日至五岛山,与长崎相距一程。是夜大风黑浪,兼天雨红鱼,乘空上下,不知所往。十二日,见山,舵丁惊曰:“此高丽界也。”掉帆而南。又明日,乃进长崎。

凡商舶至国,例发小舟稽出入,名曰班舶。阮美喻以梵策乞师,其王闻之大喜。已而知船中有湛微者,则大骇。

初,湛微之在日本也,长崎岛有三寺,一曰南京寺,中国北僧居之;一曰福州寺,闽僧居之;一曰日本寺,本国僧居之。南京寺住持名如定,颇通文墨,国人重之。湛微者,拜其位下。湛微所能,不若其师,而狡猾多变,乃之一岛名裴泉者。其岛中无中国人往来,不辨诗字之好丑,湛微得妄自高大。恶札村谣,自署金狮子尊者,流传至东京。大将军见之,曰:“此必西洋人之为天主教者,潜入吾国。”急捕之。以其为江西僧,逐之过海。日本不杀大唐僧,有犯法,止于逐,再往则戮及同舟。湛微欲以此举自结于日本。阮美于是始知为其所卖也,遂载经而返。然日本自宽永享国三十余年,母后承之,其子复辟,改元义明,承平久矣。其人多好诗书、法帖、名画、古奇器、二十一史、《十三经》。异日价千金者,捆载既多,不过一二百金。故老不见兵革之事。本国且忘备,岂能渡海为人救援乎?即无西洋之事,亦未必能行也。

监国五年庚寅正月乙卯朔,监国在舟山。

三月,翊朝行在,升兵部左侍郎。

八月,破新昌,拔虎山。

九月,清师攻舟山,恶翊中梗,金帅自奉化入,田帅由余姚入,会师大兰山。帐房三十余里,游骑四出,以搜伏听者。翊避之于海。冯京第以病不能行,匿鹤顶山,为其降将所致,害于宁城。

时周瑞、周崔芝楼船三百余艘,分屯温之三盘,以为舟山犄角。亡何,芝、瑞有隙,监国使武陵人吴明中往解之。明中至三盘,构之益甚。瑞遂南依郑彩,芝亦北依阮进。彩与朱成功争中左所,彩大败,泊沙涅,具表请援。芝、进既怨瑞,而张名振亦欲结成功欢,反击破彩余兵。

十月辛巳朔,日有食之。

监国六年辛卯正月己卯朔,监国在舟山。

二月乙卯,张名振杀王朝先。当斌卿之破也,阮进收其水师,朝先收其陆兵。军资甲仗,一不以赋名振,嫌隙遂成。郑彩之败,振进因而堕之,朝先又不与会。是时朝先居舟山,名振治兵南田,朝先不虞其见袭也,士卒散遣民舍。名振猝至,朝先手格杀十数人而死。

台州分守道耿应衡遣奸细入舟山,托于日者,谓监国之禄命宜禳灾星。张名振设醮,请监国行香。兵部郎中朱养时上疏争之,谓如此举动,使敌人闻之,当曰行朝无一人矣。

会清师攻行朝,松江张天禄出渫阙,金华马进宝出海门,而陈锦总督全师以出定海。行朝闻之,张名振、阮进扈监国发舟山,舟泊道头。

七月,翊还山中,所留诸将降杀且尽。二十四日,大星坠地,野雉时鸣。为团练兵执于北溪,过奉化,赋绝命诗。入见海道,海道请观其绝命诗,授笔于翊,书而示之,乃引笔以掷海道而出。北帅将会定海,絷翊以待。翊每日从容束帻,掠鬓修容,谓诸帅曰:“使汝曹见此汉宫威仪也。”

八月十二日,北帅毕集,陈督讯之。翊坐于地曰:“毋多言。成败利钝,天也,汝又何知?”刘帅注矢射之,中肩,田帅中颊,金帅中胁。翊不稍动,如贯植木。绝其吭,始仆。从翊者二人,亦不跪。掠之则跪而向翊。清师见之,皆为泣下,曰:“非独王公忠,乃其从者亦义士也。”

王江之母为金帅所得,以招江。江削发为僧,见金帅于杭,问讯而已。安置省城,母以天年终。江买一妾,其妻日夜勃,邻人俱厌之。江怜妾而黜遣其妻,妻亦攘袂数江,登车而去。闻者薄江所为。一日,江出,邻人以其妾在不疑,既而不返,始知向者以术脱其妻也。江既得逸,遂与张名振引师入长江,登金山,遥祭孝陵,题诗痛哭。

是月辛酉,清师试舟海口。南师以三舟突阵,获楼船一、战舰十余,馘十一人而纵之。丙寅,大雾,出师之舟悉抵螺头门,守陴者方觉。先是,阮进诣海门议和,清师欲诱之。进以数船脱归,值北帅金砺之舟,进以火球投砺。风转篷脚,反击进面,创甚,投水。北师刺取之。安洋将军刘世勋、都督张名扬统精兵五百、义勇数千,背城力战,杀伤清师千余人。九月丙子,城陷。以巴臣兴守之。清师士卒相谓曰:“吾兵南下,所不易拔者,江阴、泾县及舟山而三耳。”

隆武帝尝闻江阴、泾县之以守见屠也,叹曰:“吾家子孙过此二县,三尺童子亦当哀而敬之。”

大学士张肯堂蟒衣南面,视其妾周氏、方氏、姜氏、璧姐、子妇沈氏、女孙茂漪皆缢死,然后题诗自缢。礼部尚书吴钟峦居普陀,闻变,曰:“吾从亡之臣,当死行在。”渡海入城,别肯堂自缢孔庙。吏部侍郎朱永被执,贝勒令剃发污之。永曰:“吾发可剃,何待今日?”砍其胁,死。仆负尸出城,流血沾服。仆哭曰:“主生前好洁,今无知耶?”血遂止。兵部尚书李向中居忧城外,清师购得之,向中衰翔武,杀之。通政使郑遵俭、兵科给事中董志宁、兵部郎中朱养时、户部主事林瑛、江用楫、礼部主事董玄、兵部主事李开国、朱万年、顾珍、工部主事顾宗尧、中书舍人苏兆人、安洋将军刘世勋、左都督张名扬、工部所正戴仲明、锦衣卫指挥王朝相、太监刘朝、定西参谋诸生林世英皆死之。

监国七年壬辰正月癸酉朔,定西侯张名振、大学士沈宸荃、兵部左侍郎张煌言扈监国至中左所。寻居金门(案:属泉州同安县东南)。沈宸荃舣舟南日山,遭风失维,不知所之。

监国八年癸巳正月戊辰朔,监国在金门。三月,自去监国号。

明年甲午□月□日,郑成功奉鲁王居金门。初至,礼待甚恭,既益懈。王积不能平。成功衔之。未几,将王往南澳,成功使人沉之海中。

至明年乙未十一月,延平王朱成功遣阮进、陈雪之围舟山,巴臣兴叛降。

又明年丙申,王江复与沈调伦聚众明山。声势寝衰,调伦见获被害,江亦病创而卒。八月二十六日,清师复取舟山,进、雪之俱赴水死。

又明年丁酉,清廷以舟山不可守,迁其民过海。迫之,数日之间溺死者无算,遂空其地。

三余氏曰:自浙河失守,虽复郡邑,而陆处者惟舟山二年耳,余则以海岛为金汤,舟楫为宫殿而已。海舶苦水,扈从者晨沐不过一盏。舱仅周身,穴而下,仍复盖之,其与处棺中何异?监国舟名河踞,稍大,而其顶即为朝房,诸臣议事在焉。落日狂涛,君臣相对,乱礁穷岛,衣冠聚谋。虽金鳌橘火,零丁飘絮,未罄其形容也。有天下者以此亡国之惨图诸殿壁,可以得师矣。

◎唐王载略

唐王聿钅粤,思文皇帝第四弟也。帝即位福州,乃封聿钅粤为唐王,以主唐祀。汀州之变,大学士苏观生守虔,闻败即撤兵入广,而虔遂不守。适唐、淮诸王航海至广州,时粤督丁魁楚、西抚瞿式耜已奉桂王监国于肇庆,观生故与魁楚有隙,以为由隆武而言则宜及其弟,乃与旧辅何吾驺、布政使顾元镜、在籍侍郎王应华于隆武元年丙戌十一月癸卯朔,拥立聿钅粤为监国。使主事陈邦彦通好桂王。

初五日,王遂即位,以广州都司署为行宫,改明年为绍武元年。自旧辅苏观生、何吾驺而外,顾元镜、王庆华皆为东阁大学士,而军国事专属观生。

时议者佥曰:“肇庆监国诏书颁发,天下知有新君矣。今复蹈靖江覆辙,速外氛,二百里间立两帝,自树内鲠。三百年国纪,人披其叶而我刈其根矣,奚止不利孺子耶?”观生不听。

邦彦至肇庆,桂王见于舟中。太妃垂帘。丁魁楚侍立,言战与平孰便。邦彦曰:“天潢之序固应属王,何平之有?以言乎战,外患方殷,宁可寻踪谭尚、贻笑千古?不如早正大位,以属人心。”魁楚然之。是月十八日,桂王遂即尊位。加邦彦兵科给事中,使赍诏至广。及邦彦至而唐王已即位,遂不敢入,而贻书以报命观生,且劝其与魁楚并力,勿国中自斗,贻渔人利也。观生颇不自安。

大学士陈子壮移书瞿式耜,请力馘苏而趣兵东上。乃遣兵科给事彭耀往谕观生以伦序监国后先、国家仇雠利害。曰:“上神宗嫡胤,奕然灵光。大统已定,谁敢复争?且闽、虔继陷,强敌日引兵西下,势已剥肤。不协心戮力为社稷卫,而同室操戈,此袁谭尚所以早并于曹瞒也。公受国家重恩,乃贪一时之利而不顾大计,天下万世将以公为何如人耶?”观生大怒,戮耀于市。耀,粤东人,旧为秦令,有能声。

观生既杀耀,即集兵向肇庆。永历帝乃命总督林佳鼎、武靖伯李明忠统兵至三水。唐王使督师陈际泰(非江右陈大士)御之。二十九日,战于城西,唐兵大败。

十二月二日,又遇唐兵于海口。时有白旗贼新就东抚,观生用以拒敌。贼故海寇,狡猾善水战,诈以数十艘降林,林不为备。唐兵皆大艘,乘东南风发火箭火球以焚西舟。西兵登岸,淖深三尺,人马俱陷,全军皆覆。佳鼎中炮死。明忠仅以数十骑免。

东西方相持,而清帅佟养甲、李成栋自闽入广,潮、惠皆迎降,即用两府印文以无警报广州。观生泰然。

当是时,广州陆寇则有花山砦,水寇则有石、徐、马、郑,谓之四姓兵,观生皆抚之为用。然桀骜不听节制,白日市中杀人,悬其肠于官府之门,莫敢呵问。七门之外,号令不行。

十五日,李成栋以十七骑疾趋广州,门者纳之。王方幸学阅射,群臣朝服行礼。俄报清师且至。观生曰:“此妄言为贼间者,斩之。”既而汹汹,犹以为花山砦人。未几,红笠载道。宿卫万人仓卒未集。王乃变服逾垣,匿王应华家。寻缒城而出,走洛城里,逻者获之,安置东察院。成栋使馈之食。王不食,曰:“吾若饮汝一勺水,何以见先帝于地下?”遂自缢。观生过吏科给事梁{洪金}问计,{洪金}曰:“死耳。”观生乃大书“大明忠臣义士固当死”九字于壁而缢死。太仆寺卿霍子衡、国子监司业梁朝钟、行人梁万爵死之。

十八日,杀诸王之在广州者十六人。何吾驺、顾元镜、王应华皆降。

时潮州山寨私拥赵王。佟、李遣兵至潮,赵王即自降,剃发,居光孝寺。会陈子壮致启事泄,王实不知也。广州知府陆元玑降,受佟、李指,逼至玄妙观,勒令投缳。

三余氏曰:观生以修魁楚之衅而构东西之争,外惧方张,内忧更烈。观生之罪,其可逃乎?或以观生受思文特达之知,宜立其弟,比之荀叔,过矣。若唐王之遇难从容,庶几追配毅宗无愧哉!以视诸王,其得失竟何如也?

●跋

右为涵芬楼旧藏稿本,凡五卷,一曰福藩,二曰鲁藩,三曰唐藩,四曰桂藩,五曰唐王聿钅粤。卷端题南沙三余氏撰,不详何如人。首有自序,称乾隆己未秋七月既望谨志,知书成于清高宗即位之四年,《明史》告成之岁也。其书采摭旧闻,多所折衷,而原始要终,具见本末。每卷之后,又各系论赞,悲壮苍凉,言外有物。盖南中遗老之志在存实,藉以寄慨者。惟临文之际,每逊当王,不但于弘光等朝削号称藩,即遇胡虏等字亦辄用○相代。清世庙讳,自无论矣。时实为之,复何足议?心知其意而直申之,是固来者之责耳。今为校补缺文,是正称谓,厘而订之,合为三卷,以福藩为卷上,正名曰《安宗皇帝纪》;唐藩为卷中,曰《绍宗皇帝纪》;桂藩为卷下,曰《永历皇帝纪》。而以鲁藩及唐王聿钅粤为附录,缀之卷末,易署《鲁监国载略》与《唐王载略》,总颜为《南明野史》。良以名,从主人惟其实,例应尔也。中华民国十八年五月,全稿排校完,爰为附识如此。吴县王钟麒汜。